【铁凝】市长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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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氏网 访问量:5019 添加时间:2013-7-24 2:50:15 | ||
市 长 的 事 铁 凝
居住在这座城市,身为这城市的市民,近来我常常想起市长。
这城市名叫保定,我要说的这一任市长姓田,名叫田福庭。我大约在一九八四年认识田市长,在是一九九O年,他刚刚卸任,去了市政协办公。
我之所以常常想起田市长,是因为他已不再作市长了吧,倘若他仍然在位,或许还不会有我下面的文字。
我对田市长的履历,仅知大概。他是浙江人,今年大约六十岁,五十年代毕业于清华大学,五七年同许多人一样,成了右派,之后就在保定一家大工厂工作了许多年。在那家工厂里,他都换过些什么工种我不清楚,只听说当过清洁工,拿着长把扫帚,推着装垃圾的铁车。
我认识田市长时,他已是市长。在我看来,这位个子不高的市长更像一位作风严谨的学者——这时我得知他在清华学的是经济。他几乎不苟言笑,但装束却潇洒得体,常使人感到明朗而有朝气。只有他那偏低的视线和微驼的背,刹那间还能使我想象起从前,我总觉得那视线和那脊背分明是铁车和扫帚的造就。手持扫帚,总要俯视地上的垃圾的;推起铁车,总要弓背前行的。
这一年保定市新建的高知楼落成了,在高知楼住户名单中也有着我的名字。我搬进这比我原来的住处条件好出许多的新居,是因了各级领导的共同的呼吁和努力。这一年我已经调至省会从事专业创作,保定则成为我的生活基地,但市政府仍然给了我本市高知的待遇。以后我的大部分小说都是在这个虽不十分宽敞,但空气清新、安静适宜的地方写成。若是迷信,我便要以为是这里的风水为我带来了好运。关于我的搬家,曾有几家报纸作过报道,那报道在文学界产生着影响,以致于有些省份的青年作家在住房问题上就依据那些报纸,说他们那里应以保定市给我的条件为标准。那时,通知我去房管局办理住房手续的即是田市长。
我在市长办公室坐的时间很短。关于房子,田市长不提自己,只强调了省委、保定市委的作用。说完房子,便无多余的客套。他的脸仍是严肃的,既无恩赐给我住房的自得,亦无希求我感激的企望。我告辞时他只嘱咐我,说知道我有一部电影刚拍成,就要在保定上演,希望我能请他看电影。
于是我想,请市长看一场我的新电影,也许是表达我感谢之情的最好形式吧。田市长提到的电影,便是不久后同时获“金鸡奖”和“百花奖”的《红衣少女》。这电影在保定公演时,我来到一家电影院,买了几张票,把票装进信封,花四分钱邮票寄到市长办公室去了。很久之后,在一次什么座谈会上,我遇见田市长,他对我说收到了我的电影票,和夫人同去看了,说《红衣少女》拍得挺好,有很多外景看得出都是在保定拍的。这时市长的秘书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像我这种请人看电影的方式:不送票偏要寄票,本人也不陪市长一同去看。我辩白说因为这电影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呀!市长和秘书同时笑起来。那似乎是我第一次看见田市长笑,他笑得很坦率,像个善解人意的长者。
那时的我,是多么缺少这方面的礼貌啊。
当我回过味儿来,便愈发觉出我这“请”的方式的不妥,这“请”里本应包括请者自身的参与。好比请朋友吃饭,难道你能够将菜肴摆上桌面,然后让朋友在那里吃喝,自己却抽身走掉么?
我想,假如我和市长之间是有着一点友谊的,这友谊便始于我那次的不礼貌吧。
慢慢我得知,这位研究经济的市长,对文学亦有兴趣。有时候他会打来一个电话,向我借些书看,比如《日瓦格医生》,比如《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又比如保定市哪位作家在哪里发表了新作,这位市长也会同我谈谈读后感。有时候他还会和我就原苏联的“解冻文学”交换意见。记得两年前,在河北省作家职称评定过程中,保定市有两位近几年在全国比较活跃、且创作成绩突出的青年作家,因为保定市指标有限,未被评上高级职称。当我得知这一情况,立刻想到了田市长。能不能找田市长想想办法呢?在我的印象里,田市长理解作家的甘苦。
我又一次来到市长办公室,向田市长述说了两位作家的创作情况。他耐心地听着,听完不用秘书,立刻亲自给两个作家的所在单位打电话。我猜他是要核实我所介绍的情况。果然。他的积极与细致的态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那两位作家的职称终于解决了,我听说是市职称改革办公室的同志循了田市长的指示,专程去省科委想尽办法争取来的指标。
每一年的春节,田市长总要来我们这座楼看望住户,顺便征求大家对政府工作的意见。有一次我提出公共汽车太少,等车时间太长,并举了一例:前不久北影导演王好为和摄影师李晨声来保定,在我家吃过晚饭,我送他们去汽车站乘车回宾馆。这时天已很黑,下着大雪,我们在汽车站等了五十分钟,才盼来一辆车,王、李二人几乎冻得说不出话来。我曾经给出租车站打过电话,但没人肯来。
这时田市长脸色沉了,两腮就明显地下垂,这便是被常人惧怕的那种脸色吧,而我却从中窥见了一市之长的不安、焦灼与自责,好像是他本人怠慢了那两位外地客人。沉默片刻,他说:“为什么当时不给我打电话呢,应该给我打电话,我可以派车。”
我的确没给市长打电话,我没有这种为一点琐事就与市长联系的习惯。于是我又说其实这也没什么,我们正好利用等车的时间讨论我的一个新剧本。田市长打断我说,那是另一个问题,假如汽车很快来了,你们完全不必站在雪地里讨论剧本。
不久,公共汽车的情况有了好转,我没去证实是否我的意见起了作用,只暗中希望王好为导演能再来保定乘坐一次公共汽车。作为这城市的市民,我时刻愿意它给外地人留下好印象。
这年正月,一位苏联汉学家来保定采访我。这位先生是苏联科学院的研究员,研究中国当代电影和文学,名叫谢尔盖·托罗普采夫,后来成为我的好朋友。熟人更愿意称他“老托”。记得那是大年初三,街上很静,人们都在家里忙着过年。老托在我家赶上中国式的春节,自然十分愉快。只是天将黑时我就开始心神不安,因为老托当晚要乘十一点钟的火车返回北京,而末班公共汽车是九点。我该怎样送他去火车站呢?总不能为了赶末班车,将客人提前两小时送到火车站挨冻吧。这时我忽然想起田市长,想起上一次他对我的“责备”。给他打个电话试试?万一不行,我就动用中国普及式交通工具自行车了——不是没有洋人来到保定,领受我自行车待遇的。
我给田市长打了电话,他说客人何时走,他就何时派他的车来。当老托得知市长的车将送他去车站,就请我再与市长通话,说他要跟市长讲几句。我要通了电话,只听老托对田市长说:“现在我知道您的城市为什么有这么好的作家了,因为有您这么好的市长。”
这位市长,有时候也表现出他的固执和不虚心。比如有一次我提意见说保定市的绿化搞得不好,常年种树不见树,植草不见草。他反驳我说:“怎么不好,我看挺好。”那时他的脸上就出现了类似儿童样的不悦,叫人觉得他实在是疼爱这座城市的,他不太愿意相信这里的绿化真的有待改进。
这位市长,把他的欣喜和不悦明白地显在脸上,偶尔就让人窥见几分缺少掩饰的本色。况且据我观察,这位市长社会技巧并不老到,寒暄的辞汇亦比较贫乏。作为一个城市的当家人,或许他不能算作十全十美,然而我却永远记住了他在任那些年里的零星琐碎。
市民们都有自己的角度看待他们的市长吧,那角度的形成,多与自己的切身生活感受有关。作为在这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成长起来的青年作家。,我切身感受到的,是田福庭对知识分子和青年人才的尊重与看重,还有他待人那童心未泯的一派真诚。自然,市政府不是作家协会,市长的工作亦非专为几个作家排忧解难。正因为市长的公务千头万绪,当一些知识分子的零星琐碎能够引起他切实的关注时,你才会体味到,这被关注与被尊重在你的事业中生发着怎样的影响。
我常想,市长代替不了市民,但或许应该是市民的代表。一位市长那独特的文明气质,和一座城市那绵延恒久的文化气质的相互激发与融合,一定能为这里的民众带来福音。
春风文艺出版社《布老虎丛书散文卷河之女》1994年5月第一版p174-17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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