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四川安县黄土镇常乐村，划归北川县永昌镇，为山东援建的北川新县城规划中的经济开发区。乡亲们都要从世代居住的这个地方迁走了，我回家照了许多照片。想到即将消失的村庄，感想甚多，以诗记之。

1、干松枝

手抓一把
屋檐下成捆的干松枝
像少年时一样糙手
一样的香气

少年时最喜欢这样的干松枝
燃烧松枝是一种奢侈
与灶里温暖的火有关
与煮喷香的腊肉有关

2、鱼塘

少年在乡村那么多年的劳作

与累、疼痛、泪有关
现在想来真的都不清晰

但数十年后

我仍然记得桃李花开给我体内带来的悸动
和一条什么大鱼的嘴
在黄昏堰塘清波的当中撞出层层的圈

3、种菜

我喜欢把地挖得深深

敲得细细

种上各种蔬菜

我种的菜总是青翠满园

哥哥与弟弟种菜

挖地很浅

泥土大块

菜在当中青黄枯瘦

这让我总是非常气愤

我认真地挖地种菜

梦想做一辈子的好农民

结果没有做成

哥哥弟弟想做专业的军官与干部

却一生没有挣不脱土地

4、一些事物的消失

古松古柏在村上消失

两棵巨大的皂角树消失

一棵巨大的樟树消失

（它的树冠有七八个喜鹊窝）

一棵珍稀的柿子树消失

（它结出的柿子像坛子）

堰塘中腥香的花乌龟消失

河中罕见的青鳝消失

还有更多更多的好东西消失

它们消失了

它们活在我们的心里

我们消失了

它们还活在哪里

5、竹林

你有过躺在竹林下

听风吹过一片竹林的感觉么

竹林 少年 放学

竹叶与笋壳这些柴禾

有火一样温暖的记忆

鸟窝在一根高高的竹上

玩皮的我攀着几根竹子上去

现在还记得

蛋的母亲们

在四周飞着十分着急的样子

6、找花生

黄泥地里

种过花生以后

农人就爱上了这片黄泥地

黄泥地种花生

不像沙地

成块的黄泥地里

总有收不尽的花生

种过花生的黄泥地

即使种上土豆

两三年内

也有老人或者少年在里面找花生

你拿起任何一块干硬的黄泥

细细砸碎

说不定里面就有一枚

干香的花生

所以任何一块干硬的黄泥

都让人充满希望

7、辣椒

少年喜欢种植辣椒

爱其青色的杆和叶

失魂其白色的花

青或者红的辣椒

都是一种用脸亲吻的至美

少年的生活极其贫穷

世界上的东西好像都不属于我们

但将干辣椒粉 盐

撒在白稀饭中

是我们的食香与力气

感谢辣椒

它伴我走过长长的贫穷岁月

十分缓慢的寒冷岁月

8、种植花朵

种过李树

种过桃树

最爱种的是梨树

树们现在都不在了

我也没有吃过它们几个果子

而桃红李白

雨中梨花的湿淋心痛

却清晰可记

我喜欢种植果树

不在于最后的果子

在于喜欢种出花朵的美丽

9、露珠

牛要劳动

牛要吃草

我要为牛在早晨割草

稻田坡上那一片好草

昨天就发现了

早晨 真的很不愿意

用手中的刀

将草尖上那一片晶莹的露珠

一一敲落

10、稻谷

坐在石头的少年

用手轻理

田中伸在石上的金黄稻穗

成熟稻谷上的风

吹过耕种的艰辛付出

结束漫长等待

因为一顿饱饭

可以填满骨头里深刻的饥饿和期盼

11、油菜花

喜欢这黄色的绝美

她的幽香

膨胀整个乡村

总要站在油菜花边

怔怔出神

因为蜜蜂铺天的叫声

一下下蛰出

体内爱情疯长的欲望

12、野葱

弄不清为何少年时人少

地一样多

而人十分饥饿

山也是一片光秃秃

晚春的日子

光秃秃的山上

有时你会发现一窝或者数窝野葱

我相信很少有人今生见识野葱

它与家葱完全不同

很青 很瘦 很香

采摘回去

拌泡萝卜下稀饭

一家人都感谢这野葱的香气

13、蛇

少年时我杀死过许多蛇

有些有毒 有些无毒

我最不能忘记的

某个中午

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

猝遇了扁担长一根金黄色的蛇

我用脸盆大一块石头杀死了它

我杀蛇却从不吃蛇肉

为什么杀蛇

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

成年进入城市生活后

想起杀死那么多蛇 很内疚

记得在有一个星期天

我在多少年前杀死金黄色大蛇的那块石上

烧纸祭祀了一番

从内心深深地悔过

14、分猪肉

年快抵拢的时候

队上杀猪了

两条肥猪由队上派人养了一年

年底前准时催肥

肉及全部下水

由队上最有威望的人执刀

在队上保管室前的晒谷场上

67户人分成了67堆

晒谷场外全是积雪

场外一圈大大小小的人

眼盯着这几十堆肉

脸如朵朵如怒放的葵花

我一生都无法忘记

在最贫穷的年代

这晒谷场上

浓浓的年的香气

空气中弥漫出的正宗猪板油的香气

15、恩师

小学的刘老师家住县城

他胖得在村中没有第二人

某日黄昏

我在小学外的地里劳动

刘老师背着双手看我

不知道喜欢我什么

他突然嘿嘿一笑 说

我去给你拿两个桃子

我认为胖总与地主或特务有关

白送桃子绝对是不怀好意

也许先让我吃桃子

后让为他当狗腿子

干坏事

于是桃子未到

我扛着锄头先逃得无影无踪

16、泉塘

老家有多少座山

半山腰中便有多少泉塘

盛夏 少年的我爱来到这些泉塘

喝一肚子泉水解渴

洗一脸泉水清凉

因为太爱泉水的美丽

我总爱往泉塘中撒泡尿

后来我才知道

以后固然有人喝了我往泉塘中撒的尿

我却先喝了别人往泉塘中撒的尿

17、张婆婆

张婆婆家坐在一座孤的石岛上

上岛只有唯一的路

张婆婆家种有许多白花桃

桃子成熟得十分红白的时候

我从正门走到张婆婆家

甜甜地叫一声张婆婆

她总要给我摘白花桃吃

总想多贪吃一些张婆婆的桃子

我们便从石岛的后面悄悄往上爬

想去偷桃子

张婆婆发现了我们

也知道是才从正门出来的我们

张婆婆捡些石头往我们爬的方向

往藤草中乱打将来

根本不怕打伤打死我们

口中还一个劲地喊道

打贼呵 打贼呵

18、忘恩负义

忽然想起

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我记得队长刘明招同志

对我家的特殊照顾

父母早去

兄长吐血

我与弟弟都只在十岁左右

队长刘明招对我家特别照顾

让我当记工员 入团

学舀纸匠

晚上还让我守抽水房挣工分

他也许是在培养未来的女婿或者队长

在那最最困难的时刻

这恩比山还大

离村求学

再没去过刘明招队长的家

这几十年过去

回家了不知道多少次

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或者他心中早骂过我忘恩负义

而我此时醒悟

愧疚得一身出汗

我不得不承认

我也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19、偷铜锅

院里的欧婆婆年过七十

她有一口小小的铜锅

儿子在外媳妇不孝

欧婆婆用这口铜锅在一里外的井中舀水

然后再煮饭

铜锅可以说是欧婆婆的生命

我在意铜锅已经很久

这玩艺砸了当破烂可以卖几个钱

那天趁婆婆在外捡柴禾的机会

我进门偷得这铜锅然后闪电般上山

在山上我想砸瘪这口铜锅

举起的石头最后竟然没有砸下去

我实在想不出婆婆没了这锅如何生活

就飞奔回去悄悄地将它放在灶上

拾柴回来的欧婆婆不知她的铜锅

经历了怎样一场生死惊险

20、借书

实在想看唐华儿他爸那本古书

走了很多山才找到他

他说，要借也可以

除非你帮我把这一亩田的干谷草担完

花了半天时间担完

他说，对不起，现在不行

我爸把书借给其他人在看

21、恨姐姐

家中好不容易杀一只老母鸡炖了

本是我们兄弟姊妹四人享受

姐姐却把她最好的朋友曾姐请来吃

我们的桌子上多了一个外人

我三分力气用在急忙啃鸡

七分力气用在恨姐姐

（现在才知道姐姐肯定也在她家吃过）

突然，因为太恨

一根鸡骨头卡住了喉咙

我痛得顿时失去了吃鸡的权利

连忙哭着去救自己

吞了一大碗腌菜没有带下去

找神汉画水也没能弄下去

村上的医生更是束手无策

天呵，即使这时用钉耙也从喉咙中挖不出来

我不恨天地 只恨自己

22、观察草与树

同样的山与谷

更少的地

更多的人

却为何在过去的秃山上

树更高更密

草刺没人封路？

坐在山中没人走过的路边想心事

看见野兔

跳过去几只

又几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