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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辛华】 豫 剧
    作者:田氏网   访问量:4812    添加时间:2012-2-18 22:11:19
     

    田辛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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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剧红火的年月,我还在幼年,幼年的我不懂戏,只感到那样一种曲调,不是唱,亦不是吟,而是从人心里流出来,骨子里长出来,是无论哪里,随时随地,但只要有端无端地一响起,便能把人的眼泪催下来的,叫做长歌当哭。

       最早熟悉这种曲调,是在一些丧葬事上,左邻右舍,谁家死了人,场面无拘大小,单只要请来一班响器来,那气氛便就铺天盖地——因那响器的张扬,一丝一缕地牵着人的心,叫人千头万绪,不悲也悲,不痛也痛,不用说亲人,就许多路人,八杆子打不着的,也禁不得落了泪。

       后长大些,知道中原一带许多剧种,都与历史上的战争、灾荒缕缕牵缠,是人们乞讨路上的歌。历史上的黄河,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给这片广袤的冲积平原留下一条条干涸的河道,豫东、豫北并苏北、皖北、河北、鲁西南的大片土地,一眼望去沙窝盐碱,荒草萋萋,贫瘠的土地不长庄稼,却生戏曲与歌谣。这里的人们,一出娘胎便就在乞讨的路上了,孩子们会说话便就咿咿呀呀,似语非语,似唱非唱,那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一分水韵与歌谣,就像刘欢《好汉歌》里唱的:“大河向东流啊”,“说走咱就走哇”……

       早在明清时,豫东一带便有了“河南讴”,即绑子戏。据当地的碑文记载,“当年演剧各班祈祷宴会之所,代远年湮,亦不知创自何时。于道光年间(1821-1850)河工决口,庙宇冲塌,瓦片无存”。古黄河九曲十八弯,湾湾鬼门关,船工们“把舵使船,命在眼前”,一生一世的水上风月,也是一种生命的张力,所谓“要待玩,撑大船;要待欢,耍戏班;累煞孩子种菜园!”那是黄河儿女对船泊对漂流乃至风险人生的戏剧情结。一些老艺人追忆起来,当年行船的人家与戏班总是屡有牵缠,一般渡口,唱戏说书、打卦算命以及乡医朗中,过河一律不收费。沿河两岸许多庙宇,一年四季香火极盛——航行中遇到风险的船家,发了财的商家,无论许愿、还愿,俱都要为龙王唱戏,每逢节日,船家与商家请人做好戏装送给龙王庙里的戏班子。那年月一般人家吃穿用都颇困难,龙王庙里的戏班却从不缺行头。细数河南的豫剧大师,几乎都从黄水与讨荒的路上来,常香玉,马金凤,崔兰田……早年无一不是手提着要饭棍,肩背着琴弦与梆鼓,背井离乡,边走边唱,无处为家处处家,豫鲁苏皖,江淮秦川,一路晓风残月,将凄楚与悲凉都唱遍了。

       最初的梆子戏,老艺人自编自演,口口相传,三侠五义,才子佳人。往往到得一个地方,人家门前一站,梆子一敲,小大姐,小大哥,老太爷,官娘子……见什么唱什么。艺人那里一张口,人就知道要饭的来了。不想听的,没等你一句唱完,一两个铜子,或者半碗饭,打发你走路。若恰好遇了喜欢的,开门让进去,院里,或者冬天的屋当门里,整段整出地唱。再就是大户人家红白喜事,雇来戏班正经唱上一半天。艺人们的行头,初时也是简约,老生一把须,老太一个假的攥,小女子红绣球,花裙子,手眼身法步,打个胭脂粉,挣个饭钱,戏箱钱,一饥半饱地唱着,赶一个个码头……

       那时所谓的戏班子,不过是一辆太平车,戏箱行头,锣鼓梆钗,桌椅道具,走哪唱哪。曾经黄河泛滥的日子,戏台就搭在水渍汪汪的河滩上。《白蛇传》、《大祭桩》或者《风雪配》、《铡美案》,台柱上朦胧挂几盏油灯,笃笃的梆子,人在那船上,船在那水里。平地有风,直刮得灯也忽闪,船也忽闪。天上寥寥的星月,直照得水也朦胧,人也朦胧。戏台上的文官武将,才子佳人,戏台下男男女女,云云众生,古老虚幻的故事,真实凄惶的人家,一时间都好像是在梦中,俱都缥缥缈缈了……

       古老的中原大地,戏是活人的养分,许多人一辈子大字不识,却能三皇五帝地跟你白话,究其根源,总是那戏里来。逢到风调雨顺的年月,收了麦,打了场,或者秋收已罢,竟就“五里三台戏”,锣鼓连成片。戏是连本的,一唱十来夜,常常那听戏与唱戏的,俱都发了疯,每天茶不思饭不想,净惦记那戏了!明知事是那前朝事,人是那戏中人,因了演绎的逼真,更因看者的入迷,一切就如同亲历一般。偶尔哪里发一声响,或者演员一声长调,便就让人惊心动魄!笑是真心真意的笑,哭是痛彻肺腑的哭,随着那鼓那乐那梆子声声起起落落,就仿佛上下几千年,所有悲欢离合都在一瞬间里浓缩在自己心中一般,说不出的痛与快,不知不觉,一夜弦歌声,泪流知多少!

       戏看完,人往家走。一路走,一路想着那戏里情节,哼着那戏里的段子,一边心里竟就想:戏要永远演不完,人一辈子都在那戏里该多好!然而回家的路,风是真实的凉,月是真实的亮,一路坎坎坷坷,心思虽云里雾里,无垠飘荡,到底顺着大大小小的路,心儿魂儿又绕回到家门口。看看到家了,忽儿想起有话要说的,一张口仍是那鼓、那唱、那弦、那乐、那情、那意——三江水洗不尽我满腹冤枉,秦香莲住郡州远在湖广……唱着唱着,泪就下来了,怜惜那个苦命的秦香莲。说到陈世美和老包,还有那口铡,由不得就有人问一句:眼看着拦腰“咔喳”,人就一断两截,咋弄的?有那懂点行情的,关子便卖得深沉:说不得,自是一手绝活。又问那血从哪来?这才说,是灌了红水的猪尿泡。我哩!跟真的一样!一声叫毕,大家又归沉默,又都入了戏一般……好一会儿,再说起话来,又一般境界了。

       豫剧因着特殊的历中背景,就好像开放在田间地头的一朵木兰花,那是永远的梆子、二胡、高腔大嗓,原汁原味的乡土气息,无论花旦、青衣、老旦、老生,贵至皇宫还是卑微草民,一张口俱都是大白话,丝毫没有矫饰,一味的贴近生活,《穆桂英挂帅》、《三哭殿》、《打金枝》、《秦香莲》,再怎样轰轰烈烈的正剧、喜剧与悲剧,单一到了豫剧的舞台上,俱都消解为草民百姓的家长里短,儿女情长,一如国母娘对那金枝女唱道:你本是个帝王女,嫁民间,是民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迎来了豫剧最辉煌的时期,豫剧大师常香玉一出大气卓然的《花木兰》,竟成了普天之下所有女子们翻身解放、扬眉吐气的一部宣言。《花木兰》在各地舞台上红红火火的这许多年,一直常演不衰,咱私底下有时就想,如此的中华女儿英烈豪气,或许也就类似豫剧这种形式吧,才可以承载起那样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了!虽然后来,这剧种曾在国内外许多金碧辉煌的经典剧院巡回演出,然而那句带有中原乡音的“谁说女子不如男”,细细听来,却仍带有早年讨荒路上的粗犷与豪放,仍然是那份“敢爱敢恨敢愤怒”的果敢与刚强!接踵而来,是一部有着浓郁生活气息的《朝阳沟》,更让淳朴善良的河南人随着王银环的翻山越岭,再一次走遍全国,但只要那句温馨爽意的“亲家母,你坐下,咱俩说说知心话”,人们便知道:亲切质朴的河南人来了!

    然而却也不曾想到,这样的曲调与旋律,有一天也会出现在国家级西洋经典乐的演唱会上。那是在首都的保利剧院,一位曾获国际大奖的小提琴师在演奏了许多经典小提琴曲目之后,竟用他手中那把深红油亮贵气十足的小提琴,演奏了一曲乡土气浓郁的中原民乐。当那第一声长调悠悠扬扬飘荡在剧院空间时,坐在剧院中的我,全身便忽地一阵涨麻,心便忽忽闪闪,鸟儿一般飞起来,是快乐的飞,忧伤的飞,因那凄楚苍凉的琴声里,传达出的是我中原家乡的深长呼唤,呼唤是一绺一条,一声一片,高低错落,粗细长短,鸡叫狗咬,炊声车撵,一波一波的麦黄菽红,一层一层的柳青杨白,鞭声牧童,牛叫羊嗔……总之处身千里之外,我却好似置身田园,回到生我养我的那片绿水长天,天空那么高远,水声那样缠绵,一切的乡音乡情,竟如当年的黄河大水滔滔而来,叫人猝不及防,低首转瞬之间,早有泪水溢出了眼眶!那情景一点不亚于他乡遇故知,异地逢亲人,一经触动仍叫人心痛心荡心旷神怡的!

       历史以患河著称的黄河,到今日光景,早已安澜百年之久,苦难的黄河下游人们也早已习惯了安土重迁。然而时光到了二十一世纪,在一个电子声、轻音乐、流行歌曲的一统天下,许多民间艺术惨遭香火断绝之患,正当此时,更是谁也没有想到,河南电视台的戏曲栏目《梨园春》,竟火爆得让人瞠目结舌!来自全国各地的打擂人,有的昨天还在大田地耕作,今天便用了那只握镰锄的手,紧握着麦克风走上屏幕,以召魂般的长歌短调,重新点亮了中原古老文明之火,勾起了人们对传统戏曲中那份血浓于水的遥远记忆……

       像当年的乞讨之歌与流浪之歌一样,豫剧再次成了漂泊者的歌。随着外出打工的队伍,乡亲们的足迹走向全国,每到一处,便就把豫剧带到了那里。繁重的打工生活,闲遐与孤单落寞之中,情不自禁,他们便会哼上几段黑老包,来上几声小红娘,以消疲解乏,也自娱自慰,是快乐时唱,忧伤时也唱,忙时唱,闲时也唱,走着唱,睡着唱,睁眼唱,合眼的梦里也唱……一伊到了周末,三五老乡聚在一起,城区的哪段路牙子上,或者街头哪家店铺的电视机前,说说笑笑之间,便嗑着瓜子,点一棵廉价纸烟,等河南电视台的《梨园春》节目开场。无论风雨霜雪,再怎么繁忙,别的事情皆可不做,这《梨园春》必听必看的,因那一场一场的豫剧擂台,对这些身在异乡的河南人来说,那不是戏曲段子,是乡音乡情,演员们粉墨登场,或仓促上阵之时,擂台上梆子弦乐一伊作响,收音机或电视屏前,年轻的河南仔,壮年的中原汉,身子便直了,血便热了,眼便红了,泪水便盈眶了,就好像整个的人顺着这音这调走回家去了,远远望见了自家门楣,老母亲的白发,儿女们的笑靥了……我曾经在《梨园春》的播出时间,在一家店铺的门前经过,看到过那般光景:一片黑压压的头与脸,全葵花向阳一般盯着那屏幕,眼睛恨不得楔子一样,楔进那屏幕里去,跟那音那景那声那调融化在一起,飞越千山万水,回到家乡的村村寨寨……往往电视里不期然的一声唱,乡亲们一个个便就双泪落满襟,因那唱,是沟通所有河南人五脏六腑七情六欲的唱,是让他们痛彻肺腑又酣畅淋漓的情。

       豫剧成了河南人的胎记。一年一年,唱着豫剧上路的人群里,走出了一群群中原骄子:任长霞,李学生,魏青钢,洪战辉……他们用热血唱,用生命唱,唱着来,唱着去,唱“谁说女子不如男”,唱“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也唱“恨上来骂法海不如禽兽”……数以亿计的中原人,全中国人口的十三分之一,他们在豫剧的底韵中生,在豫剧的旋律中死,活着,有豫剧陪伴,死去,有豫剧送行,豫剧是他们的血脉和根底。有人曾做过这样的统计:中国除了京剧之外,也就豫剧了,竟能在十多个外省建有豫剧团。除京剧之外,中国再没有任何一个剧种,能像豫剧这样拥有众多的传唱者与喜爱者。如果说戏曲是一个民族的根,豫剧便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源头之一。常有人说,河南人都喜欢豫剧,而喜欢豫剧的不一定都是河南人。不能想象,一亿多人口的基数,足迹遍布全国各地的河南人,如果没有像黄河水一般浑厚浓烈又荡气回肠的豫剧,我们再到哪里去寻找那只可以承载我父老乡亲经年苦难与悲欢的生命之船?

       “你家在哪里,我家黄河边,学过百灵叫,听过黄河哭,敢哭敢笑敢愤怒……”常常,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听路边的街心花园里,豫剧票友们的倾情酣唱,内心不禁充满忧伤与感恩,忧伤是对这片苦难土地的深深眷恋,感恩这片土地上的新老艺人,他们用一曲曲凝结了血泪悲欢的生死绝唱,滋养了我的乡土我的生命,我敢爱敢恨的真情人生。

     

                     写于2007年11月27日


       注:此文已发《辽河》杂志2008第8期、《人生》杂志2009第4期转(此文为原文,已发表文略有删节)、《文化河南》09年第7期全文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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