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辛华
因为生在内陆平原,有生以来,海总是离我很远,远得即使在梦中都很难走得到。但只要想一想那一望无际,想一想一年四季日升月落全在水里,我便感觉那一定是神仙一样的地方了,一般凡人到不了的。
七月,忆石网站的公告出来,今年的笔会要在大连的长兴岛开。本女子有幸被邀,朝着那片海,我几分惶恐几分惊喜地出发了,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海上的浪花开呀,我才到海边来,原来你也爱浪花,才到海上来……”一路,走过省城,走过河北,走过山海关……
长兴岛,我来了。
在我的印象里,海是有一点咸味,有一点潮湿,还有一点凶险的。而浪花却是纯美,一朵一朵开在水里,那样雪白的一片一片,是绝尘的美丽。但却隐隐的,我却还是有一点恐惧,一想到在那雪浪花下面,或许会是万丈深渊,心便会害怕。
到达长兴岛的第三天,我们终于下了海。
因为这里是新开发的景点,比起我过去到过的一些海滨浴场,这里的人是让人欣慰的少。从车上下来,放眼望去,这地方竟不像是海滨浴场,倒像是一个什么机关办公楼。楼里面沙发什么的,竟又像是一座宾馆的样子。穿过“宾馆”前台,是一个后门,从后门走过去,先看到那边一杆杆过节一样的稀疏的彩旗,旗之远之下,隔了一段距离与墙与槛的遮挡,近处的海是望不到的,只远处的阳光下,一片片闪光的金箔。
出得宾馆后门,海与宾馆之间,有一道拿青砖垒出来的长长的槛儿,下去那道槛儿,便就是一溜栅栏式的草棚子了,一个个小小的,半间房那么大,房顶是童话般尖平的模样,支楞在沙滩上,很简陋也很有味道的那种,棚下面只简单地拿木栅三面一围,敞开的一面面朝大海,上面搭些木杆和苇草。
青砖的槛儿下面,与沙滩大约有一两尺的落差,有意思的是,下去那道槛前,不知是些什么规矩,或许只是一种习惯——所有下海的人,都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放在那道一尺多宽的围槛上。我们到的时候,那砖砌的围槛上,已经整齐地码了十几双鞋在那里,一眼望去,男鞋女鞋,大鞋小鞋,红鞋黑鞋,亮鞋皮鞋……所有的鞋都乖乖的,静静的,小船一样泊在那里。可以想象,那些在这里脱下鞋子的人,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喜悦与顺从。
乖乖地,我也将鞋子脱下来,放在最边上,然后将一双脚慢慢地伸进沙滩。记得那脚初初接触沙滩的一瞬,是惊喜而小心的。因为平生走惯的是平原街道,从没有赤脚的习惯,更不用说这样起伏不平的沙滩,心里那个小心翼翼,怕沙子里有锐利的石块,怕沙滩上有叫不出名的小动物,怕中午的沙滩烫伤了脚掌,怕走在沙窝里会摔跤……现在想来,真是好笑:一个内陆平原上来的女子,面对大海,竟像面对一个心怡很久却又几分陌生的帅气男人,一时之间竟这样的矜持与小心哦!
一旦在沙滩上走起来,心里便十分的惬意与惊喜,原来这里的沙滩是这样暖暖的细细的呀,竟让我想起小时候躺在外婆的怀抱里,被外婆轻轻抚慰的感觉——那掌心有一点粗糙,有一点温暖,还有几分让人不太适应的小小的痒与微微的痛……忽儿心底一颤,想起更早更早的时候,还在我已经记不起的婴儿时期,肯定肯定,我的那位早已过世的父亲,一定曾经用他那长了胡子的脸颊亲吻过我的这双小脚的,那感觉肯定就像这样,有点痒有点痛的浅浅的触觉,让人舒服得要笑出声来的触觉……这一瞬,我的心却又是酸疼的:早已远走了的父亲,你现在哪里呢?
哦,沙滩,一个能让人恢复久远记忆的温床……
海上的浪花开了,那是一起来的同伴朋友,他们已经飞身扑下海去。我以手打着凉棚望过去,海水不是蓝的,亦不是绿的,阳光下,那是一种平静的银灰,是我这一生都非常钟爱的那种颜色:大气,高贵,有一点冷,一点傲,还有一点介于白与黑之间的宽容与温和。却是那浪花,果然一色绝尘的雪白,就像一匹混血的母马,生出的一个个纯种的白马驹,一匹一匹,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尽情地撒欢,活泼地奔跑……
我背着自己的小包走进一个小小的草棚,懒得上去找更衣室,就那样,先将一件白底红花的泳衣套在身上,然后剥下了自己那件黑红格子套裙。泳衣有一点点紧小,低头看自己套在泳衣里的身体,竟是一种病态。忽然几分羞涩,下意识地围护着,仿佛人前已经裸体了一般,感觉几分丑陋。因为这样的海滩,竟连带着人的审美都发生了变化,原来我们城市里引为骄傲的肤色,到这里竟成了一种没见过阳光的积弱与苍白,真正的美丽属于发达的肌肉,属于一张张略显粗糙的脸膛与黑红的四肢。
午后海滩的阳光有点盛气凌人。虽然戴着泳镜,我仍然感觉到从水面反射过来的光的刺眼。一眼望去,那水竟不像是水,倒像满插了刀子的丛林,然而刀子也是温柔的,虽然寒光闪闪,却一无凉意,反有些温吞吞的感觉,轻轻地托着你,一阵阵的节奏,一层层的浮力,偶尔有同伴游过来,也是一串串的水珠,带来的一丝丝关切与善意。
远处的一群浪子(呵这个词真太准确,他们可不都是海浪的孩子?)早已占据了海面上的一只木船。船不知是谁遗忘在这里的,或者有意放一只船在这里?供人们观赏,或者临时救生可派用场的?船上一无装饰,只普通的一只渔船,舢舨与揽绳都是最普通的家常那种。我抓住缆绳上到船上,居高临下,看水里的那些各色同伴,看一个个曾经的岸上绅士与淑女们,他们在水中的各种舞姿与表演。同伴们散落在海水里,远的,远得几乎一片汪洋皆不见,近的,只有美丽和毛瑟他们。来自太湖边上的美丽,向有浪里白条之称,无论泳姿还是体形,都足以让我垂涎三尺。只可怜那小激情,一只西安的旱鸭子,在水里竟驾着救生圈都走不了,虽离得木船只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到不了船帮,就让船上的家伙们有了肆意嘲笑的理由,像笑一只落水的小公鸡……
军营里长大的五味子,戴着泳帽和泳镜,一套深色泳衣,她若不开口说话,我竟就认不出是她来。虽然通身武装到牙齿的戎女气派,却掩盖不了她细腻温柔的一颗善良女人心。后来的日子,我总忘不了她在水里的样子,忘不了她耐心的几乎是手把手地教我怎样踩水,怎样将身体在水里浮起来,怎么驾着救生圈往前走的那情景,俨然一个尽职尽责的水上教练。无奈我天生对海的畏惧,又有那么一点虚荣心,竟就几分忸怩地,总也做不好。此后的两个月,一经想到那片海,便就想到了那双眼睛,那张脸,那个全身肤色较深,却有着再怎样雪白娇嫩的女子,都无法相比的美丽的五味子。
如今,山上的山花已经败了,海上的浪花还开着吗?我的黑牡丹一样的五味子妹妹,你也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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